第二十三章

 一九九一年十一月初，文青、周风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欣煜。

他们婚后的日子是如何过来的，只有文青小两口知道。夫妻恩恩爱爱，没有柴禾烧，他们就亲自去野外打柴。工作都很敬业，周风当上了技术科长，文青也被评为优秀公务员、全县模范团干部。闲暇时，小两口就溜达回家看望父母。虽然父亲的态度较先前没有多大改观，但他们和秀芹妈妈总是谈得来。

父亲王晟对他们来说，已形同虚设。但有什么好吃的，文青就亲自送去，他也不管父亲是否高兴，和秀芹聊上几句，不吃饭就走人。秀芹也非常惦记他们，星期天，他就独自一人“偷偷”地去看望他们，顺便捎些可用可食的东西。文青俩与秀芹的关系十分融洽，秀芹逢人就夸她娶了位好儿媳妇。每每王晟知道秀芹的去向后，多多少少埋怨她几句，她也不在意，都习惯了。

文青有了孩子，可伺候孩子倒成了问题。岳父母离距离市区较远 ，秀芹又有工作，身体亦是那么虚弱。孩子在出生的头几天，把文青忙得找不着北。秀芹就利用早晚时间主动过来照看，白天尽量不耽误工作，因为家中的许多事情已给她所在的单位添了不少麻烦，加之经济拮据，她只能带着虚弱的身体尽可能地好好工作，报答领导和同事们给予她无私的友爱。有时候，在晚间忙碌的很，那时的北方已进入冬季，夜晚的温度低的很，通往市区的乡道上也没有路灯指引，为了安全起见，她就干脆和周风及孩子住在一起，一直伺候到孩子满月。这期间，她遭到了王晟不少训斥，说她是“贱种”、“有精神病”，可秀芹从不与他理论。

就在文青女儿快满月的前几天的一天午间，秀芹忽然接到王聪拍来的加急电报：英病重速回。

看着眼前的加急电报，秀芹原想为孙女满月准备庆典的心情荡漾无存。这些年来，文英的病时好时坏，但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信息。

快到午间下班的时间到了，秀芹和领导打声招呼并说明了情况，拿起电报匆匆到学校找王晟去了。

王晟当时正和后勤的几个工作人员谈笑风生，他发现秀芹过来，立刻收敛些，他知道秀芹的到来肯定有紧急的事情要与他沟通，婚前婚后，秀芹还是头一次来他单位，他心里有些慌乱。当他读了电报后，自言自语道：

“这些天来，我的眼皮老在跳，估计要发生什么事了，原想不可能是这样的。”

王晟让秀芹在办公室稍等他一会儿，他径直来到了校长的办公室，把电报递了过去，说：

“我想请一段长假，小女儿恐怕不行了。”

王晟说话的时候，眼圈有些湿润，脸色低沉。

校长早就知道他女儿的病情，便非常同情地说：

“去吧，啥时回来都行，有什么困难来电话，我会全力帮助你的。对了，我这儿有刚刚报销的五百元现金，你先拿着急用，如需要，我会尽力的。”

看到十分大度而富有同情心的校长。王晟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，他双手接过校长给他的五百元钱，激动而哽咽地说：

“这钱我先拿着急用，发了工资我立刻还你。”

“不必了，就算我给孩子看病用的。抓紧时间回去吧，这边的工作我会安排好的，天气冷了，道上要注意安全啊”

王晟鸡吃米似的点头谢过。

整个下午，王晟和秀芹四处筹集四千元现金。秀芹说什么也要和他一同回去看望文英。王晟说服不了她，同意了。

第二天，秀芹带上些随身换洗的衣服随王晟赶往苏北老家。

第四天的晚上，王晟和秀芹经过两天两宿的颠簸终于赶到了老家县城医院看望文英。那晚间，苏北的天气还算比较凉爽，王晟和秀芹向家人简单地打了招呼，双方沉闷地走进文英的病房。

病房内，文英在静静地输液，十七岁的少女本应有的丰润在她的身上几乎找不出来，面黄肌瘦，呼吸也不十分匀畅。病房内守满了人。

王聪低声地对王晟和秀芹说：

“近段时间，文英的身体日益恶化，啥也不想吃，心脏有时痛得走不动路，已有一个多月未能坚持上课了，原以为通过恢复治疗就会见好，可现在……”

“我知道了，都是我的罪过”王晟应道，“总是给你们添麻烦。”

“别再谴责自己了，你说的是哪里的话呀，文英也是我的孩子，我不能眼睁睁地看她受罪。”王聪安慰王晟。王晟长长叹口气。

“需不需要动手术治疗？”秀芹连口水都未喝，急切地问。

王光接道：

“根据医生说，需要动手术，可这儿条件不行，就是动了手术也得到北京、上海等大医院，况且风险极大，也很难保全生命。”说着的时候，王光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。

“如果有一线希望，还是动手术好。”秀芹似乎在征求大家的意见。大家的意见极不统一。

秀芹又看了一眼一筹莫展的王晟，轻轻把他叫出病房。

“咋办呢？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文英遭罪，这么好的孩子，命运却这般苦，也不知道这些年是如何维持过来的。”

“咱去问问医生，听听医生的见解。”王晟无奈回了一句。

接着，王晟兄弟仨人和秀芹找到了文英的主治医生，说明来意后，医生沉稳地对他们说：

“象你们这样患病的孩子，从目前的医学角度来看。动手术为上策，可她的体质太弱，加剧了手术的风险。另一方面，手术也需要昂贵的资金，需要你们好好掂量掂量。我只能说这么多了。”

两个小时后，文英醒来，目光呆滞，脸上流露出痛苦表情，嘴唇艰难地蠕动了一下，似乎想说什么。

秀芹见状，急忙走到文英的病床前，用干瘪的手抚摸着文英消瘦的手。文英强挤出点笑容，稍许，她很吃力地说：

“妈妈，爸爸，你们来了，都是我折腾的，我的心好痛，我不是个好孩子。”文英费力地说完，想哭。

秀芹强忍着泪水，轻轻地对文英说：

“我们大家都理解你，别想其它的，安心治疗，病很快就会好的。”

文英皱了一下眉头，脸上掠过只有那么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苦的微笑。她的微笑深深刺痛在病房内每一个人的心。

王晟用嘴巴轻轻地吻了吻文英的额头，痛苦的泪水差点落到文英的脸上，他赶紧转过脸去，轻抽了一下拭去泪水，转过身来正视文英。文英动了一下身体。

“别动，静静地躺着吧，爸爸来看你了。”

“爸爸，女儿让你受苦了，两位哥哥好吗？文化弟在哪儿？听说大哥结婚有了女孩，漂亮吗？我多想看他们。真的，尤其是大哥，分别至今我都没见过他一回，那些年，你不在我身边，都是大哥照顾我，我特别想见他……”

说着说着，文英的眼角流出了泪水。

这是文英发自内心的泪水，兄妹血浓于水的情感难以让她割舍。

“你大哥挺好的，也很辛苦，工作又忙，否则他就会和我们一起来看你，你二哥在部队服役，也许很快就会复员，你小弟的事我们仍在努力寻找，乖孩子，别想他们，好好治疗。”已坐到文英病床边的秀芹安慰着她。

“妈妈，你的病，总是会咳嗽，好些了吗？要不是我的病，真不应该让您从大老远的东北赶来，这儿的天气也转冷了，妈妈您要好好照顾自己啊。如果我的病彻底好了，我会好好伺候您的……”。

文英还想继续说点什么，秀芹的脸上已挂满了泪痕，她用手轻轻拍拍躺在病床被窝中的文英，心疼地示意少说话，节省体力。

文英在县医院治疗一个星期后，病情仍不见好转。王晟决计送她去北京市协和医院治疗，并做出了动手术的风险之举。大家没有反对，要知道，谁的孩子谁不疼。

两天后，在王光的陪同下，王晟和秀芹带上文英乘火车赴京。为了保证文英在途中不发生意外，王晟特意为她买了一张卧铺票，备足急救药品，他们轮流照顾文英的起居。

到了北京协和医院后，王光通过关系，于当天晚上顺利地住院了。经过一系列的体检和对病情的进一步诊断，院方决定在两天后为文英实施心脏手术，有关手术的风险，院方也和王光、王晟交代的很清楚，王晟也在手术的“生死簿”上沉沉签下来自己的名字。对于王晟来说，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难以名状的赌博，是拿心爱的女儿文英的性命在赌博。

那时的手术费相对来说虽然不高，但仍需两万元，这对于仅靠工资收入的王晟、秀芹他们来说依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。可为了文英，王晟、秀芹他们豁出去了，仅用一天的时间，筹集的手术治疗费及时打到院方指定的财务专用账户上。

第二天下午三时许，当文英即将被推进手术室进行手术时，略显紧张，并反悔做手术，噙着泪水对王晟说：

“爸爸，手术别做了，我知道自己的病情，你和妈、大爷大娘、叔婶们没少为我操心，家中又那么多困难，我真不忍心再让你们负债了。我说的是心里话。”说着说着，豆粒大的泪水滚落在她消瘦的脸上。

秀芹急忙上前给文英擦去泪水，故作镇静对她说：“乖女儿，别想那么多，医生说手术后，你的身体就会很快恢复的。别怕，大家在外面等你，坚强些”。秀芹说话的时候，紧紧攥了一下文英干瘪的一只手。

站在病床旁的王晟也马上强作笑脸对文英说：

“听医生的，手术后你就会很快好的，别为费用瞎想，听话。”

文英重重闭了一下眼睛，没再说什么。

其实，王晟深深地知道做心脏手术的风险，弄不好，人财两空。但他别无选择。也许此时的安慰已显得苍白无力，可对于一个做父亲的，尤其是象他这样在孩子童年时得到家庭极少温暖的父亲来说，他也说不出更多的安慰话来。

大家沉默片刻后，守在文英身旁寸步不离的秀芹俯下身来再次安慰文英：

“大家都夸你是个坚强的孩子，现在别胡思乱想，配合大夫把手术做好，待几天后，妈妈带你去看北京的风景，到天安门前照相作纪念，到时候回家时，大家都会为你高兴的。”

此刻，文英的脸上掠过一丝的苦笑，轻声对秀芹说：

“妈妈，真的是那样该多美好啊。小时候我就向往北京 ，希望有机会到北京转转，可曾想我这破烂的身体，真不争气，哎……”

“会很快好的，你的心愿也会实现的。”秀芹又一阵咳嗽。

“妈妈，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，我身体好后，我到你那儿，整日伺候你，挣好多钱给你治病。”

“真是我的乖女儿。”秀芹把脸紧紧地贴在文英的脸上，迟迟不愿移开。母女俩再次落泪了。

文英的手术准时进行。秀芹他们坐在手术室外的休息室里静静地等待手术的消息。

一个小时过去了，两个小时过去了，仍不见文英被推出手术室。

王晟显然有些不耐烦了，不停地在休息室内外度步。秀芹也想抽根烟打发一下困意和急躁的心情，可墙壁上赫然标明的“禁止吸烟”的告示让她只好往肚子里咽唾沫。

凡是有医务人员进出手术室的，秀芹和王晟都禁不住上前打听文英手术的消息，可他们得到的几乎是同一句话：“手术仍在进行中”。秀芹他们的神经高度紧绷，心率在加速，仿佛自己在接受手术治疗。

五个半小时后，文英终于被推出了手术室。一位医生满头大汗地告诉王晟他们：文英的手术很成功，现在需要住进重症监护室观察，家属是不得入内的。

文英平躺在担架上，双眼紧闭，脸色苍白如纸，输血袋、输液瓶高高地悬挂在担架上的支架上，五六位医务人员将她轻轻地平稳地推进观察室。

王晟等人又只好在外面静静地等候。

谁也没提出吃饭，谁也没东西，大家的心里都被文英的病情塞得满满的。秀芹身体严重透支，不得不回病房休息，王晟还要不时照顾她。王光则一直在监护室外守候。

直到次日凌晨四时许，医务人员告诉王晟他们，文英已脱离生命危险，可以住进病房。这时候，大家紧绷的心才略显放松。秀芹拖着虚弱的身子轻轻走进文英床前，几次想大声咳嗽都憋了回去，憋的脸色发青。看见文英可怜兮兮的病态，她几进几出病房，泪眼汪汪，她多么想替文英承担病情的折磨，哪怕自己替文英去死，也不想让年纪轻轻的文英被病魔这煞了青春。作为继母，她还能为文英做些什么呢。

一周后，王光返回苏北老家筹借资金去了。王晟和秀芹没黑没昼地伺候文英，王晟主要做好各类后勤保障及与院方沟通了解掌握文英病情工作，秀芹则成了文英的专职保姆，除了帮助文英倒屎倒尿喂饭喂药外，还要在文英病情稍好的情况下陪她聊天，讲故事，讲文英从未听过的东北故事、北大荒民间故事及王晟孤独打拼的故事，从心灵和精神上安抚文英，树立战胜疾病的信念。文英很乖，也许她与秀芹“同病相怜”，相互鼓励，在她开心的时候，也会断断续续向秀芹讲她知道的苏北人情世故及传说。渐渐地，她俩情同亲生母女，彼此间的情感进一步融洽，这也给秀芹心里带来了许多宽慰，她视文英亲生女儿，彼此间毫无隐瞒。文英向她吐露，待病情好了后，继续上学，争取学业有成，报答她含辛茹苦的照顾。文英，一个多么天真的女孩，有情感，有理想，有作为。

一个月后，文英病情稳定，院方准许出院，但仍要巩固后期治疗。王晟、秀芹都明显瘦了一圈，但内心都有种说不出的滋味，更多的是悲喜交融。他们在为文英庆幸的同时，还必须偿还五万余元的药费债务，心里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，但他俩从不在文英目前流露不悦。

文英出院的当天早上，距离新年的春节还有半个月的光景。北京的气温和苏北老家冬天的气温差不多，早晚的温度在零下五六度左右。王晟、秀芹给文英身上加了衣服，带着她到天安门广场拍了几张照片，还拍了他们三人唯一的一张合影留念照，文英终于实现了心愿，她看上去显得格外高兴，脸上略有了红润。

秀芹本想把文英带回东北亲自照料，却遭到了王晟的坚决反对，主要是害怕文英适应不了北方的严寒，也承受不了长途的颠簸，当时东北的这方面的医疗水平较低，很难应对文英的突发情况。

文英回到了苏北老家，继续留在王聪家休养治疗，照看她的担子自然落在王光等人和爷爷奶奶的身上。

当文英知道父母近日要返回东北，心里自然十分难过，但她清楚知道，父母只有回去努力工作才能偿还为她治病花费的巨资。这次，她没有吵闹，只有泪水，惜别了，不知下次再与父母见面又是怎样的情形。她在心里默默祈祷，上苍保佑他们平安，保佑秀芹妈妈不再被病情折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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